第十一章 希望的泡泡(4)(1 / 2)
姬人锐不免摇头,“你呀,真是菩萨心肠。其实他们不苦,他们认为的苦修会收获心灵的快乐,心灵的救赎。”
鱼乐水笑着坚持,“你试着劝一次嘛。劝过之后,如果他们仍要坚持,也算我们尽了心。”
“好吧,我试试。”
他们仍乘直升机过去。人群中心有一口很大的不锈钢锅,里面盛的大概是中国式的杂烩汤,香味四溢,热气腾腾,人们排队领取,秩序井然。三个老太太掌着长勺为大家分发,她们看来很享受这种“施予者”的角色,干得很卖力,一边分发,一边与领取者亲切地交谈。其中两位老太显得蓬头垢面,应该是在帐篷里过苦日子的两个邻居,衣装整洁的那位肯定是康不名的老伴。姬人锐让同伴们在圈外等候,他找到三个老太太,说了一会儿话。鱼乐水等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,只听见他交错使用汉语和英语,显然也在对周围人讲。二十分钟后他回来,笑着说
“好了,老康的两位老邻居同意回国了,其他人也已经动摇。”
鱼乐水很佩服,“这么快!你都说了什么?这次是三十六计中哪一计?”
“完全没有用计,这次是靠真话的力量。我对他们说这儿确实能激发出真空泡,这种二阶真空可以说是新宇宙,所以‘主’说这是通向新宇宙的门户,也不为错。但处于激发区域的物体,包括人的身体,都会嵌入你们眼前这个空心球的球壁。你们看,通过缺口能看到那儿有一具人体,对不对?当时嵌在球壁中的共有四位义烈之士,至于他们的灵魂能否脱离而进入新宇宙,按我们的信仰是不信的,但也不排除你们的信仰是对的。我给你们透个消息,这里半个小时后就要进行首次工业性激发,依主的说法那时天国之门就将洞开。你们三位如果愿意进入天国之门,我可以开个后门,事先把你们送到那个罐体里——只是这样做了之后,灵魂的归宿我不敢保证,但肯定要嵌在船壳上了。”
“他们怎么说?”
“康老的老伴首先摇头,笑着说‘你弄错了,我是来给他们舍粥的,我没准备进天国。’两个老邻居犹豫一会儿,决定放弃我提供的后门,说马上离开这里回国。其他人随即也动摇了,应该会有相当的人步她俩的后尘吧。”
“好,干得不错。谢谢人锐,功德无量啊。”
那边的脚手架已经拆除,激发马上就要开始。他们乘直升机返回,立在坑口,一眼不眨地看着下面。准备铃声响过之后,万籁俱静,忽然一道白光闪过,空间似乎抽搐了一下,伴随一计清亮的音响,那段庞大的真空管忽然消失了。定睛观看,它还在,只是变成了一个完全透明的罐形船体,尺寸比原来略大一号。罐体下边的支承歪倒了,罐体直接坐在地面上,那一计清亮的声响应该是罐体坐地的声音。罐体范围之外的真空管道还保持原状,但已经与罐体脱离。两台激光切割机同时伸出长臂,开始在船体上切割。切割机发出夺目的蓝色光芒,但与普通的切割不同,割口处完全没有火花飞溅,只有一道极细的割口随着激光延伸,在透明的船体上慢慢勾勒出舱门的形状。看来这种新型物质切割起来比较困难,切割行进得相当缓慢。一个小时后,两扇门——不,四扇门切割完毕,原来激光切割机在对侧罐壁上也同时完成了切割。
康不名和戴奇领众人走进一台观光吊舱,液压伸缩臂把吊舱送到刚切开的门洞处。戴奇介绍说,船体马上要移走,在其他的车间里进行后续加工。在这儿提前把门切出来,只是为了检查和吊装的方便,然后就要开始下一件产品的准备了。众人透过门洞,敬畏地看着这座巨大的透明船体。舱壁确实非常薄,只有两毫米,再加上完全透明,几乎就像融化在空气中。葛其宏笑着问
“康老,戴奇先生,壁这么薄,真的能做飞船船体吗?”
戴奇看来早就预料到类似的问题,提前准备了一把大铁锤,此时他拎来铁锤,抡圆了猛地砸向船体,众人不由心中一紧——他们已经习惯了玻璃在锤击下哗然破碎的场景。但这样的场景并未出现。只听得清亮的一响,铁锤被反弹回来,而被砸处完好无恙。那一响的余音不绝,震波沿着薄薄的船体传播,造成了光线的衍射,一圈圈彩色波纹沿着船身荡过去。从这个现象看,这种高强度的材料也有优异的弹性。康不名笑着说
“他的锤击只是作秀,是给记者们准备的直观画面,其实船体的强度远远大于锤击的力量,甚至能抵御微陨石的冲击。”他笑着问葛其宏,“小葛,有没有恐高症?如果没有,你可以用这样的透明球体组成摩天大楼,让建筑物融化在蓝天里,而住户可以透过地板,观看脚下的彩虹卧波,云飞云停。”
葛其宏由衷地说“那是神仙的境界了。”
众人都笑了,但笑容深处也有苦涩——人类社会已经到了全新阶段,有用之不竭的廉价清洁能源,“环境污染”将变成过时的旧词汇。人类已经因科技而进入自由王国,从人界走向神界。可惜,前边仍旧蹲伏着一个恶魔,它会把这一切美好毫不怜惜地一口吞下,已经神化的科技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应对办法。没错,泡利正全力开发婴儿宇宙,但结果如何难以预料,它只能说是绝望中的疯狂努力。
大家在苦涩的喜悦中与康老告别,踏上了返程之路。
此后,新式飞船以惊人的速度建造着。以美国费米中心生产的标准化船体为基础,姬人锐在全世界组织了流水线生产,所有具备相应技术水平的国家都参与了零部件生产,最后在中国组装。当然,姬人锐已经提前同所有船主在私下达成协议飞船完工后,“乐之友”要先借用三个月,不付租金,但会保证飞船的完好,若有损坏,照价赔偿。
至于以同样方法生产整体式房屋的产业也随之诞生,康不名的孙子康平是总负责人。这是涉及万亿产值的大产业,他们要先制定标准,进行先期实验,完成定型图纸。
两年后,在姬人锐、泡利、康不名等人近乎疯狂的努力下,三十三艘飞船顺利建成,多的一艘作为备用。新工艺和流水线生产大大降低了成本,即使如此,建造总费用也占当年全世界gdp的百分之四十五,大大影响了民众的生活质量。但民众都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,所以并未引起什么风波。只有一件事姬人锐没办到他原想给飞船都买上保险,但没有一家保险公司敢接这宗业务。其实即使有人接,姬人锐也拿不出天文数字的保费。而且——说到底,保不保险又有什么区别呢?在姬人锐心目中,现在全世界的钱都是他的,都可以用于人类逃亡这个目的。那么,买了保险,不过是把右口袋的钱转到左口袋而已。何况这个实验是“本质安全”的(泡利的话),真空湮灭只能释放微量的能量,即低强度光脉冲,人员、设备只要位于湮灭范围之外就是绝对安全的。“金鱼”号和“诺亚”号的成功,还有费米中心已经常规化的工业激发就是明证。所以到后来,姬人锐把买保险的念头放弃了。
在这两年时间里,楚天乐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件事的进展,但确实没有具体参与。更多时间他都待在山中家里坐在轮椅上,眉峰微蹙,目光对焦在无限远处,数小时一动不动。鱼乐水尽量多抽时间在家里陪丈夫,她知道丈夫在苦苦寻找“另一条路”,但他的寻找肯定不顺利。鱼乐水能够感觉到他内心深处的焦灼。连六岁的草儿都知道了一条规矩在爸爸“变成石像”时绝对不能打扰,她会悄悄跟着徐嫂或妈妈到外边去玩儿。鱼乐水从不过问丈夫的进展如何,以免给他造成压力。她想起公公晚年主动退出了科研,就像一位善水者年迈之后主动远离大海,那时难免有种失落感吧。鱼乐水有一个感觉——丈夫可能也快要离开智力搏击的舞台了。虽然他只有四十四岁,但他的病也许会影响到智力。
对于丈夫这样的人,仅仅智力上的衰退就意味着人生的结束啊,鱼乐水苦涩地想。
两年后的六月份,婴儿宇宙实验的准备工作全部就绪。姬人锐从scac借来“宇宙虫”号,拉上楚天乐和鱼乐水,来到月球背后六万千米的地月引力系统第二拉格朗日点,代表“乐之友”总部进行实验前的视察。三十二艘无人飞船已经在那里泊好,船身上漆着各艘船的名字“盾构机”“深潜”“寂寞之心”“矿工”“新伊甸园”“天国之门”等等。由于新飞船都装有尾部天线,它们仍然酷似金鱼,不过是小尾巴金鱼。三十二条金鱼头对头围在一起,尾巴拼成一个巨大的花球。实验将在北京时间当晚零点进行,到那时,三十二条金鱼将同时吐出水泡(二阶真空泡),三十二个水泡将连缀成一个封闭的球面,而被这个球面封闭的球形空间(一阶真空)将从它原属的三维宇宙中分离,飘走,消失。
泡利陪同视察。这家伙一向不修边幅,这两年中太忙,连理发也省了,现在淡黄色的头发和胡子都很长,乱蓬蓬的。姬继昌和埃玛私下称老师是“白毛雄狮”,应该是一个贴切的绰号。近来他没时间去游泳和洗澡,身上的味道也像雄狮一样刺鼻,不过参观者秉持绅士风度,对此佯作不知。泡利指着飞船,对鱼乐水笑着说
“看,这就是你的足球。”
三十二艘飞船的外观一模一样,仅尾部天线的形状分为两种。飞船制造过程中,有些好事者私下串联,做了如下分配十二艘飞船的尾部天线做成正五边形,黑色;二十艘做成正六边形,白色;合在一起,一如足球的三十二个拼块。考虑到这点小改动无关大局,姬人锐当时一笑放行了。所以从远处看,这些飞船围出一个逼真的大足球,只是尚未拼拢,黑白拼块之间留着间隙。
鱼乐水笑着摇头,“这个足球也忒大了点。”
楚天乐也笑“要想踢它,得有夸父那样的大脚板。”
泡利指指这个足球的中心,有一个网格状的东西悬停在那里,“那就是放射源,用来校验实验是否成功。月球背面放置有灵敏的探测仪,如果泡泡激发后探测仪的指数忽然回零,我们就可以开香槟了。我把放射源做成网格状,一共一百二十五个节点,每个节点固定着一百克镭。这样的结构可利用太空的低温对镭块进行冷却,避免因放射能造成中心过热。”
楚天乐说“但只有激发的瞬间可以测量,因为放置仪器的月球很快就远离这片空间了。”这个解释是针对姬、鱼二人的,他俩毕竟不是专业科学家。“过去人们一直把‘星体坐标’和‘空间坐标’混在一起,观测宇宙时只记录星体的坐标,从未尝试确定特定的空间点,因为真空就是虚无,处处皆同,没有什么特征可以定位。但在我们的激发之后,宇宙空间就有了特定的一点,它就像海洋的肚脐眼儿,会使周围空间出现流泻。因为地月是运动的,会迅速远离这个静止的特定点。打个比方吧,就像是在一辆飞速行驶的汽车尾部点燃爆竹,在地面上炸出一个小坑。小坑将很快远离汽车,那是因为汽车在运动,而小坑是固定不动的。”
鱼乐水有些不解,“那你怎么验证激发是否成功?如果镭块儿并未掉落到婴儿宇宙中,它也会随那个特定点迅速远离月球,月球上的探测仪同样会失去读数。”
楚天乐笑了,“错!如果镭块没有掉进婴儿宇宙里,而是仍待在本宇宙,那它就会受地月引力作用,仍会跟地月坐标系一起运动。所以综合结果是,只要月球上探测仪读数回零,就意味着可以开香槟。泡利,我说得对不对?”
“对。”
姬鱼二人仔细琢磨了一下,点点头说“对,是这么回事。”
忽然,那三十二艘飞船中有一艘的尾部冒出两团蓝光,船身微微动了一下。其他飞船尾后也相继冒出两团或四团蓝光,船身也微微动了一下。随即蓝光熄灭,船身恢复稳定。泡利解释说
“三十二艘飞船是联动控制,以中心放射源为原点,保持严格的球面形状。如果有微量飘移,电脑会自动指挥飞船的微调系统点火,精确校正飞船方位。”
对现场的视察很满意,姬人锐和楚天乐都没提出什么意见。于是,一行人乘“宇宙虫”离开这里,前往六万千米之外的月球背面,实验指挥所就设在那里。这会儿,日、地、月不在一条直线上,月球背面(即永远背对地球的那一面)大部分沐浴着阳光,像一只亮闪闪的金盘悬在天幕上。不过,这只金盘上满是疤痕,有众多环形山,但更醒目的是众多的“海”,如科罗廖夫海、齐奥尔斯夫斯基海、门捷列夫海、阿波罗海、莫斯科海等,它们都撒在金盘的盘面上。楚天乐贪馋地看着,熟练地为妻子指认着各个地方,一边由衷地感叹道
“我观测天文三十年,这是第一次看到月球背面,不过我早在月面图上把它们背熟了。”
飞船在月球背面的中心停下,这儿是一处无名平原,离艾特肯环形山不远。一艘简化版飞船停在这里,上面显示的名字是“女娲”号,它就是三十三艘飞船中备用的那艘。“宇宙虫”号关闭虫洞飞行状态,利用尾部四只“小蜜蜂”的动力,降落在低重力的月球上。走下飞船后,众人才看见指挥所,这是一栋全透明建筑,似乎溶化在阳光中。它呈完美的球形,球体下半部分埋在月岩下。球体里面有二十几个人和一些设备,一架带摄像机的小型望远镜直对着天顶。泡利领着三人穿上太空服,下了飞船,从地道进入指挥所,又脱下太空服。里面的姬继昌、康不名、世通社摄影记者兼播音员霍普斯等迎上来,同客人紧紧握手,埃玛也在远处向这边招手。泡利指指透明的球形房屋,赞赏地说
“看,康老的功劳。他巧妙借用已经成熟的船壳制造技术,在月亮上因陋就简,用‘女娲’号的激发系统弄出了这个实验室。”
几个人同康老握手致谢,姬人锐说“你这老家伙真是闲不住啊,跑月球上又鼓捣出这个大泡泡。”
八十五岁的康不名依然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。他激情洋溢地说“欢迎各位来到科幻时代。这些天在这儿工作,我总觉得自己是在某部科幻电影的场景中。我想,即使人类的最终结局不可改变,我也要感谢二十几年前那锅沸水,让一群渺小的青蛙跳出了人生最高高度。”
姬人锐笑骂道“你这只老乌鸦,少在这儿瞎激情。先介绍一下情况吧。”
于是,姬继昌介绍了月球基地的准备情况。介绍完毕后,姬人锐问“我看泡利小组的主力都在这儿。实验必须用这么多人吗?”
姬继昌回答“不。实验是全自动的,除了摄影记者,只用两人就够了,但伙伴们都不想放过亲眼观察实验的机会。”
姬人锐不客气地说“那你们还没有习得‘乐之友’的传统。‘乐之友’的传统是,只做最必要的事,只冒最必要的险。”他回头对泡利说,“当然,我知道这种实验很安全,只会激发出柔和的光脉冲,在老康的工厂里,这种激发已经常规化了,何况这儿离实验场地还有六万千米。但既然实验用不到这么多人,就让他们回地球去,包括旁边那艘‘女娲’号。”
泡利立即点头认可,对那些显然心有不甘的手下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,说“这一鞭抽得对。我、姬继昌,摄影记者霍普斯留下,其余人乘‘女娲’号离开。”
姬人锐说“对,赶紧回去,还能赶上午夜看直播。”
一个手下沮丧地说“那可是隔着整整一个月球啊……”
楚天乐笑着说“只好委屈你啦。你难道不知道上帝之鞭的凶名?——关键是他说得对,多一份小心总归没坏处。”
康不名忽然插话“对,应该离开——不过姬继昌不能留下。既然是为了安全,那么泡利小组的二把手理应离开。我留下吧。”他提前堵住那些年轻人的口,“看在我满头白发的份儿上,谁都甭跟我争。我这把年纪,就是埋骨月球也值了,绝对算得上喜丧。”
姬人锐又骂他一句“你这只老乌鸦,越聒噪越来劲儿啦。不过,就按你说的吧。”
鱼乐水看看姬人锐,心中暗暗钦服。这个男人处事干练,虑事周详,该胆大时比谁都胆大,该小心时比谁都小心。倒不是说这次实验有风险,但他坚决地预先摒弃任何“不必要的风险”,做得非常到位。真要感谢命运给“乐之友”们带来这个人(其实应该说是他促成了“乐之友”的诞生),他和天乐一样是“乐之友”的灵魂。如果说天乐是管思考的大脑,那他就是管行动的小脑。他唯一的缺点——只能算是她的感觉吧——姬人锐似乎过于享受权力的快感。两年前,她不同意阿比卡尔的提议,这是一个重要原因。
姬继昌不大甘心,明知道泡利不会同意,仍试探地说“老师,让我留下指挥吧,你尽管放心,我保证……”
泡利打断他的话,简短地说“小组负责人优先。”
姬继昌知道拗不过他,沮丧地摇摇头,嘴里咕哝了一句“你个白毛老妖精。”那边的埃玛听见了,笑着用英语说“泡利老师,昌昌又在喊你的昵称啦。”泡利听后声色不动。
鱼乐水笑着催大家“快走吧,快走吧。别把看直播也耽误了。”
众人开始穿太空服,姬继昌穿到一半忽然停住,拍拍脑袋,“哟,我忽然想起来了,今天是老爹的重要日子,六十大寿!”
姬人锐一愣,“你不说,我自己也忘了。临走前你妈还问我今天能不能返回,我说肯定能。她没说生日的事,也许是想给我个惊喜?”
众人大笑,说“快回家快回家,你们一家三口就着生日蛋糕的烛光看直播吧。”姬人锐忽然拍拍康不名,他们因生日相同,一向戏称老同庚“你……”
康不名也同时想起来“哈哈,也是我的生日!没关系没关系,我就在月球上过吧,这应该是我八十五年来最别致的生日。但我得和老伴说一声。”
他通过指挥部要通家里电话,说今天不能回去了,生日蛋糕就替他吃吧。老伴让四岁的重孙女蛐蛐为太爷爷祝了寿,奶声奶气地唱了生日歌,老人高兴地挂了电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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