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七回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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拯救驼罗禅性稳 脱离秽污道心清

话说三藏四众,躲离了小西天,忻然上路。行经个月程途,正是春深花放之时,见了几处园林皆绿暗,一番风雨又黄昏。三藏勒马道:“徒弟呵,天色晚矣,往那条路上求宿去?”行者笑道:“师父放心。若是没有借宿处,我三人都有些本事,叫八戒砍草,沙和尚扳松,老孙会做木匠,就在这路上搭个蓬庵,好道也住得年把。你忙怎的!”八戒道:“哥呀,这个所在,岂是住场!满山多虎豹狼虫,遍地有魑魅魍魉。白日里尚且难行,黑夜里怎生敢宿?”行者道:“呆子!越发不长进了!不是老孙海口,只这条棒子,揝(zuan)在手里,就是塌下天来,也撑得住!”

师徒们正然讲论,忽见一座山庄不远。行者道:“好了!有宿处了!”长老问:“在何处?”行者指道:“那树丛里不是个人家?我们去借宿一宵,明早走路。”长老忻然促(催促)马,至庄门外下马。只见那柴扉紧闭。长老敲门道:“开门,开门。”里面有一老者,手拖藜杖,足踏蒲鞋,头顶乌巾,身穿素服,开了门,便问:“是甚人在此大呼小叫?”三藏合掌当胸,躬身施礼道:“老施主,贫僧乃东土差往西天取经者。适到贵地,天晚,特造(到、来)尊府假(借)宿一宵。万望方便方便。”老者道:“和尚,你要西行,却是去不得啊。此处乃小西天。若到大西天,路途甚远。且休道前去艰难,只这个地方,已此难过。”三藏问:“怎么难过?”老者用手指道:“我这庄村西去三十馀里,有一条稀柿衕(tong),山名七绝。”三藏道:“何为‘七绝’?”老者道:“这山径过有八百里,满山尽是柿果。古云:‘柿树有七绝:一,益寿;二,多阴;三,无鸟巢;四,无虫;五,霜叶可玩;六,嘉实;七,枝叶肥大。’故名七绝山。我这敝处地阔人稀,那深山亘古无人走到。每年家熟烂柿子落在路上,将一条夹石胡衚,尽皆填满;又被雨露雪霜,经霉过夏,作成一路污秽。这方人家,俗呼为稀屎衕。但刮西风,有一股秽气,就是淘东圊(圊,qing,是厕所。以前的房屋厕所多半在屋子东角,故称东圊)也不似这般恶臭。如今正值春深,东南风大作,所以还不闻见也。”三藏心中烦闷不言。

行者忍不住,高叫道:“你这老儿甚不通便!我等远来投宿,你就说出这许多话来唬人!十分你家窄偪没处睡,我等在此树下蹲一蹲,也就过了此宵;何故这般絮聒?”那老者见了他相貌丑陋,便也拧住口,惊嘬嘬(嘬,chuai。担心、骇怕、不敢动弹的样子)的,硬着胆,喝了一声,用藜杖指定道:“你这厮,骨挝脸,磕额头,塌鼻子,凹颉腮,毛眼毛睛,痨病鬼,不知高低,尖着个嘴,敢来冲撞我老人家!”行者陪笑道:“老官儿,你原来有眼无珠,不识我这痨病鬼哩!相法云:‘形容古怪,石中有美玉之藏。’你若以言貌取人,干净差了。我虽丑便丑,却倒有些手段。”老者道:“你是那方人氏?姓甚名谁?有何手段?”行者笑道:“我

祖居东胜大神洲,花果山前自幼修。

身拜灵台方寸祖,学成武艺甚全周:

也能搅海降龙母,善会担山赶日头;

缚怪擒魔称第一,移星换斗鬼神愁。

偷天转地英名大,我是变化无穷美石猴!”

老者闻言,回嗔作喜。躬着身,便教:“请!请入寒舍安置。”遂此,四众牵马挑担,一齐进去。只见那荆针棘刺,铺设两边;二层门是砖石垒的墙壁,又是荆棘苫(shan)盖;入里才是三间瓦房。老者便扯椅安坐待茶,又叫办饭。少顷,移过桌子,摆着许多面筋、豆腐、芋苗、萝白、辣芥、蔓菁、香稻米饭、醋烧葵汤,师徒们尽饱一餐。吃毕,八戒扯过行者,背云:“师兄,这老儿始初不肯留宿,今返设此盛斋,何也?”行者道:“这个能值多少钱!到明日,还要他十果十菜的送我们哩!”八戒道:“不羞!凭你那几句大话,哄他一顿饭吃了,明日却要跑路,他又管待送你怎的?”行者道:“不要忙,我自有个处治。”

不多时,渐渐黄昏,老者又叫掌灯。行者躬身问道:“公公高姓?”老者道:“姓李。”行者道:“贵地想就是李家庄?”老者道:“不是,这里唤作驼罗庄,共有五百多人家居住。别姓俱多,惟我姓李。”行者道:“李施主,府上有何善意,赐我等盛斋?”那老者起身道:“才闻得你说会拿妖怪,我这里却有个妖怪,累你替我们拿拿,自有重谢。”行者就朝上唱个喏道:“承照顾了!”八戒道:“你看他惹祸!听见说拿妖怪,就是他外公也不这般亲热,预先就唱个喏!”行者道:“贤弟,你不知,我唱个喏就是下了个定钱,他再不去请别人了。”

三藏闻言道:“这猴儿凡事便要自专。倘或那妖精神通广大,你拿他不住,可不是我出家人打诳语么?”行者笑道:“师父莫怪,等我再问了看。”那老者道:“还问甚?”行者道:“你这贵处,地势清平,又许多人家居住,更不是偏僻之方,有甚么妖精,敢上你这高门大户?”老者道:“实不瞒说。我这里久矣康宁。只这三年六月间,忽然一阵风起,那时节人家甚忙,打麦的在场上,插秧的在田里,俱着了慌,只说是天变了。谁知风过处,有个妖精,将人家牧放的牛马吃了,猪羊吃了,见鸡鹅囫囵咽,遇男女夹活吞。自从那次,这二年常来伤害。长老啊,你若有手段,拿了他,扫净此土,我等决然重谢,不敢轻慢。”行者道:“这个却是难拿。”八戒道:“真是难拿,难拿!我们乃行脚僧,借宿一宵,明日走路,拿甚么妖精!”老者道:“你原来是骗饭吃的和尚!初见时夸口弄舌,说会换斗移星,降妖缚怪,及说起此事,就推却难拿!”

行者道:“老儿,妖精好拿;只是你这方人家不齐心,所以难拿。”老者道:“怎见得人心不齐?”行者道:“妖精搅扰了三年,也不知伤害了多少生灵。我想着每家只出银一两,五百家可凑五百两银子,不拘到那里,也寻一个法官(对道士的尊称)把妖拿了,却怎么就甘受他三年磨折?”老者道:“若论说使钱,好道也羞杀人!我们那家不花费三五两银子!前年曾访着山南里有个和尚,请他到此拿妖,未曾得胜。”行者道:“那和尚怎的拿来?”老者道:

“那个僧伽,披领袈裟。先谈《孔雀》,后念《法华》。香焚炉内,手把铃拿。正然念处,惊动妖邪。风生云起,径至庄家。僧和怪斗,其实堪夸:一递一拳捣,一递一把抓。和尚还相应(相宜),相应没头发。须臾妖怪胜,径直返烟霞。原来晒干疤。我等近前看,光头打的似个烂西瓜!”

行者笑道:“这等说,吃了亏也。”老者道:“他只拼得一命,还是我们吃亏:与他买棺木殡葬,又把些银子与他徒弟。那徒弟心还不歇,至今还要告状,不得干净!”

行者道:“再可曾请甚么人拿他?”老者道:“旧年又请了一个道士。”行者道:“那道士怎么拿他?”老者道:“那道士:

头戴金冠,身穿法衣。令牌敲响,符水施为。驱神使将,拘到妖魑(chi)。狂风滚滚,黑雾迷迷。即与道士,两个相持。斗到天晚,怪返云霓。乾坤清朗朗,我等众人齐。出来寻道士,淹死在山溪。捞得上来大家看,却如一个落汤鸡!”

行者笑道:“这等说,也吃亏了。”老者道:“他也只舍得一命,我们又使够闷数钱粮(冤枉钱)。”行者道:“不打紧,不打紧,等我替你拿他来。”老者道:“你若果有手段拿得他,我请几个本庄长者与你写个文书:若得胜,凭你要多少银子相谢,半分不少;如若有亏,切莫和我等放赖,各听天命。”行者笑道:“这老儿被人赖怕了。我等不是那样人。快请长者去。”

那老者满心欢喜,即命家僮,请几个左邻、右舍、表弟、姨兄、亲家、朋友,共有八九位老者,都来相见。会了唐僧,言及拿妖一事,无不忻然。众老问:“是那一位高徒去拿?”行者叉手道:“是我小和尚。”众老悚然道:“不济!不济!那妖精神通广大,身体狼犺(笨拙、笨重)。你这个长老,瘦瘦小小,还不够他填牙齿缝哩!”行者笑道:“老官儿,你估不出人来。我小自小,结实,都是‘吃了磨刀水的,秀气在内’哩!”众老见说,只得依从道:“长老,拿住妖精,你要多少谢礼?”行者道:“何必说要甚么谢礼!俗语云,‘说金子幌眼,说银子傻白,说铜钱腥气!’我等乃积德的和尚,决不要钱。”众老道:“既如此说,都是受戒的高僧。既不要钱,岂有空劳之理!我等各家俱以鱼田为活。若果降了妖孽,净了地方,我等每家送你两亩良田,共凑一千亩,坐落一处,你师徒们在上起盖寺院,打坐参禅,强似方上云游。”行者又笑道:“越不停当!但说要了田,就要养马当差,纳粮办草,黄昏不得睡,五鼓不得眠。好倒弄杀人也!”众老道:“诸般不要,却将何谢?”行者道:“我出家人,但只是一茶一饭,便是谢了。”众老喜道:“这个容易。但不知你怎么拿他。”行者道:“他但来,我就拿住他。”众老道:“那怪大着哩!上拄天,下拄地;来时风,去时雾。你却怎生近得他?”行者笑道:“若论呼风驾雾的妖精,我把他当孙子罢了;若说身体长大,有那手段打他!”

正讲处,只听得呼呼风响,慌得那八九个老者,战战兢兢道:“这和尚盐酱口(指说不吉利的话有应验)!说妖精,妖精就来了!”那老李开了腰门,把几个亲戚,连唐僧,都叫:“进来!进来!妖怪来了!”唬得那八戒也要进去,沙僧也要进去。行者两只手扯住两个道:“你们忒不循理(不通情理)!出家人,怎么不分内外!站住!不要走!跟我去天井里,看看是个甚么妖精。”八戒道:“哥啊,他们都是经过帐的,风响便是妖来。他都去躲,我们又不与他有亲,又不相识,又不是交契故人,看他做甚?”原来行者力量大,不容说,一把拉在天井里站下。那阵风越发大了。好风:

倒树摧林狼虎忧,播江搅海鬼神愁。

掀翻华岳三峰石,提起乾坤四部洲。

村舍人家皆闭户,满庄儿女尽藏头。

黑云漠漠遮星汉,灯火无光遍地幽。

慌得那八戒战战兢兢,伏(趴下)之于地,把嘴拱开土,埋在地下,却如钉了钉一般。沙僧蒙着头脸,眼也难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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