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针 蝴蝶(1 / 2)
舅甥俩匆匆回到客店,却见高眉娘已经把绣架准备好了,屋内点了十六盏灯,八支蜡烛,摆在各个角度,把屋子给照得亮堂起来,但她看了的绣品,忍不住皱眉道:“就这样?”
林叔夜说:“这里毕竟不是西关,仓促之间,这已经是舅舅能找到的最好的绣品了。”
高眉娘在灯光下细细看了又看,挑了又挑,终于抽出一张台布来:“嗯,就这件吧,材质还算勉强。布是好布,用针也细致,没有破坏绣地,可惜是村妇自家的绣工,放在普通人家已很好了,要做献绣却差了,罢了,就看看这海上斗绣的评审有没有眼光吧。”
这是一张米色绸地的百花纹台布,说是百花,其实也就是淡黄、浅紫、粉红、米白四种色调的花,间插排布得颇为密集,纵横都是三尺有余,以米白色丝绸为地,运用同色丝线以多层捆咬针、铺针、扭针等手法绣成几十朵花的图案,居中处偶尔留白便自然显出几朵米白色的花来,反而显出凹凸有致的立体感,已经算是一件不错的绣品,所以林添财才会挑中。
不过落到高眉娘眼里,这样的绣品也不过是“村妇良工”罢了。
“这个太大了吧,”林叔夜说:“改起来怕是来不及。”
高眉娘似乎也不着急动针,淡淡一笑:“你对刺绣行的事,倒也门清。”
“那是!”林添财忍不住就要夸外甥:“我这外甥,就是我妹妹在绣架旁生下来的,一生下来就裹在绣品里,从小就在广绣堆里滚,你说他能不知道刺绣的事?”
高眉娘哦了一声,眼睛在林叔夜身上溜了一转。
“其实也没有。”林叔夜道:“八岁之前,我其实都不喜欢刺绣的事情,甚至有些厌恶,是八岁之后才忽然变的。”
“为什么呢?”高眉娘竟忍不住问了一声,出声之后忽然有些后悔,她为什么要问这个呢?目光便转向手中的百花台布上去。
“应该和我长兄、长姊有关吧。尤其是我长姊。”小时候为什么讨厌刺绣,林叔夜没有说,只是道:“这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……虽然我当时年纪小,但那天的场景如今仍历历在目……那天我长兄、长姊从京师回来,我们广茂源献上的龙袍被皇上挑中,我长姊更一跃成为大内绣工首席,消息传到广州,整个广绣行都轰动了,所有人都挤在了大街上,放着鞭炮,敲着锣鼓,好多上了年纪的绣工更是泪流满面,我到现在还能记得一个老伯哭着说:‘咱粤绣天下第一了,咱粤绣天下第一了,这是从没有过的事,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啊……’成堆成堆的绣工又哭又笑,那条街上有十几个人像疯癫了一样……”
高眉娘本来在看百花台布,一手拿针正准备拆线,听到这里一时也怔住了,手一颤,绣花针深深地扎进了指尖,十指连心痛,她却恍若未觉。
林叔夜沉浸在当年广绣行万人空巷的盛况中,高眉娘沉浸在林叔夜的描述中,只不过两人的情绪却是截然相反,只有林添财冷眼旁观,看出了高眉娘眼中的怒火,心中一惊:“坏了!这娘们情绪不对,阿夜不会说错话了吧。”
却听嗤的一声,高眉娘手上太过用力,坚实的台布从中裂开,有两朵花都崩了线头,只听高眉娘冷冷说:“你兄长你姐姐这么厉害,你还来找我做什么?”
林叔夜一声苦笑:“我心中敬着长兄长姊,但他们……可没太把我放在眼里。我大哥对我还好,一直挺客气的,我长姊就没正眼瞧过我。”
高眉娘哈哈笑道:“原来是个没人要的,你对你的兄姐,原来是一厢情愿。”
林添财大怒:“姓高的,你怎么说话的!”
高眉娘笑过之后,原本有些失控的情绪缓和了一些,低头看到了被自己撕坏的台布,以及被针尖刺破的手指。
林叔夜自己笑了笑:“没事舅舅。其实我早就习惯了。我为什么小时候不喜欢刺绣,就因为从小被人叫绣房崽。绣房崽、绣房崽,我很明白,这是说我是绣房里生的野种,但这就是我的出身,别人要说我没法阻止。不过那天目睹长兄长姊衣锦还乡的盛况后,我的想法也跟着改变了。”
高眉娘冷笑道:“你在你兄姐身上看到了富贵,看到了风光,就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跟他们一样,对么?”
她的声音依然很冷,一边说话一边拆线,用剪刀将被自己崩坏的线头剪除,跟着抽出同色丝线,再次施展一线四分的神技,续上了线头修补台布的裂缝,这些动作说来繁复,落到了高眉娘手上却如拿筷子吃饭一样可以无意识进行。
“不是。”林叔夜却道:“我是在兄姐那里,看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!”
“改……命?”高眉娘的手停了停,随即继续刺、挑、续、结,台布绷在花架上,她一只手在上一只手在下,那根绣花针进进出出,一开始还有一些缓慢,到后来就越绣越快,绣花针的针尖在灯火下几乎变成了闪烁的光点,最后甚至光点变成了光线!
“是啊!”林叔夜道:“我的父亲陈长泰公其实只是二房,去世又早。但我长兄陈子峰从十六岁执掌家业,到如今能够执掌整个广绣行,还有我的长姊能够成为大内首席,那般的风光,其实并不都是天赐的,是靠着兄姊的拼命换来的。既然兄姊能改变家族的命运,那我为什么不能改变我自己的命运?兄姊能让二房一脉压倒长房,我为什么不能将我母亲抬进祖祠?”
高眉娘抟眉。
林叔夜道:“有一个人,在我很小被人欺负的时候,将我从泥坑里捞了出来,然后对我说:别人骂你什么都不要紧,你是个男孩子,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,何必哭哭啼啼像个娘们?自己不能立志,就别怨别人瞧不上你……也是因为这两句话,第二年我看到兄姊的风光后,才会断然立志的。我是在绣房出生而被人轻贱,那总有一天我也要从绣房里站起来,叫人重新看我!”
林添财讶异道:“还有这事啊,我都不晓得。我就说你七八岁的时候怎么忽然就转了性子,原来还有这个缘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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