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4章 公子，能否把握得住？（1 / 2）

申屠嘉走了。</p>

留下了三封言辞不一，核心内容却也都是‘乞骸骨’三个字的辞奏，以及那枚金制相印。</p>

也留下了怅然若失的天子启，目光呆滞的靠坐在御榻一侧，久久都无法回过神。</p>

天子如此作态，日常藏身于殿侧帷幔中的郎中令周仁，也是纠结了很久，才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。</p>

“陛下……”</p>

“陛下？”</p>

小心翼翼到天子启身旁，拱起手发出几声轻唤；</p>

见天子启仍是那副目光呆滞，面带茫然的神态，周仁只小心吸入一口气，又轻轻发出一声叹息。</p>

“老师，走了；”</p>

“丞相也要辞官。”</p>

过了许久，天子启梦呓般低微的语调，才在御榻周围再度响起。</p>

却仍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样，本能的从地上撑起身，机械式的坐回御榻之上。</p>

语调中，更莫名带上了一阵沧桑。</p>

“先帝留给朕的老臣，已经不剩几个了……”</p>

“朕，恐怕也快要到地底下，去见先帝了……”</p>

如是感慨着，天子启也本能的抬起手，让周仁为自己把脉。</p>

――这几乎已经是天子启的习惯了。</p>

最开始，是住在太子宫的储君刘启，在先帝的再三嘱托之下，不得不让周仁为自己日日把脉，再将自己的身体状况汇报给先帝。</p>

时间久了，天子启如今，更是已经养成了习惯：只要是见到周仁，就伸出手让周仁把把脉。</p>

只是今日，有天子启方才那番话做铺垫，周仁把起脉来，面色却是出奇的凝重。</p>

倒也没忘记职业素养――把脉的功夫，也下意识与天子启交谈起来。</p>

“原以为陛下对故安侯，就算不是恨之入骨，也至少是不甚欢喜的。”</p>

“倒不曾想今日，闻故安侯欲乞骸骨，陛下竟是如此不舍？”</p>

对于这种氛围，天子启显然也是习以为常。</p>

――一边让周仁把着脉，一边和周仁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，早就是君臣二人之间最熟稔的相处模式。</p>

听闻此问，天子启也是悠悠长叹一口气，本就带着些怅然的神容，也随之涌现出阵阵感慨。</p>

“故安侯，或许会是我汉家，最后一位有风骨的汉相了。”</p>

“――丞相有风骨、有原则，或者说是冥顽不灵、固执己见，对于皇帝而言，当然是极招人厌烦的。”</p>

“但对于宗庙、社稷而言，一个有原则、有风骨的丞相，却是可遇不可求……”</p>

“我汉家，何其有幸~”</p>

“自侯萧何、平阳侯曹参，到后来的安国侯王陵、北平侯张苍。”</p>

“――到了朕这一朝，汉家已传了六世，国祚得立亦五十余载；”</p>

“却还能再出一个元勋功侯申屠嘉，顶着‘汉家的丞相一代不如一代’的指责，让天下人再睹相宰之风姿，以身作则，告诉天下人：何谓相宰。”</p>

“只是如今，便是这最后的元勋老臣，也要离朕――离我汉家而去了……”</p>

满是惆怅的说着，天子启又是一阵长吁短叹，似是在遗憾，也像是在感慨。</p>

许久，方从思绪中稍回过神，斜眼看了眼正为自己把脉的周仁。</p>

“朕和故安侯，确实算不上君臣相得。”</p>

“――尤其是前些年，故安侯以《削藩策》一事，而屡屡与朕作对之时，朕，甚至还曾动过很险恶的念头。”</p>

“后来，故安侯幡然醒悟，助朕削藩、平叛，也不过是恢复到了先帝晚年，朕这个监国太子和丞相两相避讳，时刻疏离彼此，非必要不往来的程度。”</p>

“但再怎么说，也终归是老丞相。”</p>

“是眼睁睁看着我，从储君太子之位上，稳稳坐上皇位的老丞相……”</p>

听闻此言，周仁心下不由一奇，手上仍把着脉，嘴上却也直接开口问道：“老丞相，不是不曾插手储君之事吗？”</p>

“便是先帝曾以‘太子如何，可能继宗庙、社稷？’相问，老丞相也是噤口不答；”</p>

“如今，更是极其注意和皇长子之间的往来――自前年，长公子劝说丞相不要再反对《削藩策》之后，丞相与长公子，更是再也没有过往来。”</p>

“难道这，都只是丞相做给外人看的？”</p>

此言一出，却见天子启嘿然一笑，又自顾自摇了摇头。</p>

再一阵长吁短叹，方感慨道：“当然不是。”</p>

“无论是先帝年间的朕，还是现如今的荣――凡是有关储君的事，丞相，都是极其注意忌讳的。”</p>

“但帮助，并不意味着必须做些什么。”</p>

“有些时候，什么也不做，也同样是一种帮助……”</p>

说着，天子启便似笑非笑的望向周仁。</p>

“丞相，是有权力在任何情况下，直言不讳的指出皇帝，在某件事上所犯的错误的。”</p>

“――如果当年，故安侯觉得朕这个储君不合格，那便会直接告诉先帝：太子无德，无以奉宗庙。”</p>

“但丞相什么也没说，更什么也没做；”</p>

“只是时刻注意和朕――和监国太子之间的关系，以免先帝猜忌，同时又配合着朕监国，熬过了先帝病重弥留的那几年。”</p>

“这本身就是将朕，默认为了社稷的继承人，同时也是在告诉先帝：太子没有值得指责的缺陷。”</p>

“这，又何尝不是一种帮助呢？”</p>

“说来，反倒是我这个做天子的，颇有些对不起老丞相。”</p>

“――先帝在时，老丞相虽是什么也没说、什么也没做，却也是在用中立的态度，来表明自己对储君的认可。”</p>

“但朕做了皇位之后，却因为《削藩策》一事，而同老丞相起了龃龉，更险些……”</p>

“唉~”</p>

“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，但朕对丞相，实在是有些愧疚……”</p>

说到这次，天子启才终是展颜一笑，略带自嘲道：“便是这份愧疚，才让朕方才失了仪态。”</p>

“便是出于这份愧疚，朕才会对丞相那般不舍……”</p>

听出天子启此言，是在为自己方才的失态做辩解，周仁也不疑有他，只含笑低下头去。</p>

又默然把脉片刻，才终于将手收回。</p>

强自压下眼底的哀愁，颇有些刻意的转移话题道：“如此说来，故安侯对长公子，也是类似的态度？”</p>

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，天子启显然了然于胸。</p>

感觉到周仁极为刻意的在将话题岔开，天子启也不拆穿，顺着话头便接了下去。</p>

“不算是。”</p>

“――老丞相，被朕伤透了心。”</p>

“如果说先帝年间，老丞相是以沉默，来表达对储君太子的支持，那现如今，丞相就是真的不想掺和储君太子的事。”</p>

“荣那小子对此，当也是了然于胸，所以过去这两年，才会和老丞相不相往来。”</p>

“只不过，老丞相都要乞骸骨了，却仍旧没有哪怕一个字，提到储君太子的事――这也足以说明问题了。”</p>

“至少老丞相认为，朕在册立储君一事上，不会有任何不妥……”</p>

天子启、周仁二人，分明是在如老友般闲聊；</p>

但在天子启这最后一句话道出口之后，原本还‘相谈甚欢’的君臣二人，却莫名沉默了下去。</p>

天子启身前，周仁正低着头，连续做着深呼吸，却也还是没能阻止眼眶泛红。</p>

而在御榻之上，天子启却面带沧桑的笑着，还不忘眼带安抚的对周仁点点头。</p>

终于，周仁还是忍不住心中悲痛，拱起手，刚要开口说些什么，却被天子启自然地一摆手，将周仁赶到嘴边的话又尽数压了回去。</p>

“朕知道。”</p>

“朕都知道。”</p>

“卿想说什么，朕也知道……”</p>

说着，天子启便笑着再点点头，旋即便叹息着正过身，哼唧着再御榻上平躺了下来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