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章 天地逆旅（1 / 2）

王谧，出生在大晋的琅琊郡；准确些说，是南琅琊郡。</p>

五马渡江之后，世家大族们纷纷带头南下；朝廷对沦陷地区迁出的移民进行异地安置，为其重建州郡县，仍用旧名命名，地名前加个“南”——</p>

像是南青州、南徐州，此类郡县，被称为侨置郡县。</p>

在王谧他爷爷那辈儿，士族大量南迁，多相聚而居，就这样保持了原来的籍贯。</p>

东晋软弱，皇帝设置侨州、侨郡、侨县，用以安置北方士族，保持其特权；顺便着打压土著士族，借助王氏、谢氏这样的北方大姓来巩固统治。</p>

简单讲，所谓王马共天下，这王是率先出头的王，王底下还有前文叙过的、数不胜数的谢。</p>

王谧，他们家，正是这半壁江山里顶级的高门。</p>

南琅琊，距离帝都不足百里——这是一片金碧交辉的沃土，桑竹成荫，稻麦分茬；八十万户人丁，在此地安享分崩割据之外的太平。</p>

这小百万人是不上户口的，大晋的黄籍和白籍中都找不到名字：</p>

他们是南渡高门的佃农，一贫如洗，目不识丁，几于农奴无异。</p>

世家大族据有琅琊、青徐这样的肥沃土地，私取高额的租税。这天下，他们是实实在在与南朝天子所共享。</p>

南琅琊郡，王谧的娘，在他四五岁时，患了寒疾突然去世。</p>

王谧那时在京城里的国子学念书，匆匆回郡吊丧，又被亲生父亲催逼着匆匆返了京城。</p>

他母丧未过，其父忙着与谢家联姻。</p>

这孩子碍了新夫人的眼。因为小王谧的眉目，总让后娘想起他已过世的亡母。</p>

回国子学，那里的老师在新学年里开始无端端搞他，并且锲而不舍地、不辞辛劳地给他琅琊郡中的老爹写信打报告。</p>

没有任何原因。</p>

因为陈郡谢氏多出当代大儒，国子学的老师恰好有不少姓谢的。</p>

恰好又是他后娘那个谢。</p>

同门之中，挨搞的有两个小子，一个是他，另一个是他远方堂侄。</p>

自古子以母贵，有了后娘就他妈有后爹。</p>

这个新学年里，王谧衣食供给远不如前；一襟新衫穿了十个月，入秋时，袖口都叫几案磨得黑亮。</p>

授业恩师在课堂里笑话他，说他衣冠不正，粪土之墙不可污。</p>

他忍了。</p>

如此忍了一次又一次，当先生最后一次侮辱他的堂侄是垃圾是渣滓的时候，他提起沉重的几案，冲上杏坛，冒大不韪，掀去老师的冠冕，给老狗日的开了秃瓢，然后撒腿就跑。</p>

能跑到哪里呢？父亲把他押回琅琊，双亲把他吊起来打。</p>

他的继母暴跳如雷，在琅琊全族的面前，认真讨论是否要将这目无君父的小混蛋溺进河中淹死。</p>

风暴过后，为了安抚妻家，父亲把王谧送到了他叔叔家过继。</p>

王谧也被动地让出了嫡子身份。</p>

而叔叔这个新爹，他是很喜欢的。</p>

那老头儿做过传说中北府车骑将军的参军，曾经弃笔提刀，亲历过开国不久时前秦南下的大战。</p>

他这个叔叔，或者干脆说是他的父亲，也是王氏家门里不受待见的庶生子。</p>

叔叔把王谧领回京城，国子学的学堂里，肩并肩和他同坐一席。他记得，学堂里，老头儿敞开宽袍大袖，父子二人，漫不经心地抓着身上的虱子。</p>

老师在杏坛上哆哆嗦嗦地。</p>

当着老师，他问老爹，是否应该像先祖一样无条件孝敬父母师长，甚至对那母狗一样的继母卧冰求鲤、言听计从？</p>

老爹嘴角乐乐，讪骂他，说他娘的是读书读傻了，让他少看那荒谬透顶的圣人言。</p>

老爹又说，小孩儿么，都是父母玩弄情欲时被带到这个世上的，父母没征求过孩子愿不愿意来这人间，既然把孩子带来了，理应对小朋友好些；父母和孩子，本应履行那天命的契约——</p>

你小时我善待你，我老时你不能不管老子！不能说你小时我天天给你大嘴巴子，我老了却拿天地君亲那一套逼着你大冬天给我裸跑去钓鱼啊。这叫什么？这叫不要脸。</p>

小王谧仰天大笑。</p>

改不过口，他说叔叔，我们的祖先卧冰求鲤，为天下传颂，你怎能不敬祖先。</p>

老爹亦笑，摸摸王谧的小脑袋，郑重道，他不过恰巧是你爹，你不过恰巧是他儿子。</p>

老爹离开国子学的时候，狠狠薅住了老师的冠带。</p>

老爹又对老师说，这是我的仔，你敢弄他，我弄死你。</p>

如此，王谧自幼在建康城长大，就这样长到了二十岁。</p>

加冠那年，叔叔给他起了个表字，表字稚远。</p>

叔叔说，京城呆腻了就该出去走走，人一辈子不长，老爷们儿应该心如稚子，远逸江湖。</p>

那年，庙堂不高，江湖不近；回琅琊看望老爹的路上，在京口的大雪天里，王稚远第一次饮醉了酒。</p>

而这一年，是秋天，王谧又喝高了。</p>

倒在无想山的木屋里，倒在木槿花的香风中。</p>

傅季友也教酒气熏得两面通红。</p>

季友麻了胳膊，机械捡拾着几案上的零星饼碎。一个爆栗凿醒了王谧，季友大着舌头，道：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