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零六章 新生和死亡(下)(2 / 2)
只是因为两个孩子,她才苦苦支撑。
小一点的孩子被送进了养育院,在那里接受抚养,但却不会把高柳城少的可怜的教师资源分配给他们,倒是也学写字,可更多的是从小就要培养他们做工。
大一点的孩子更加可怜,被送到了泥瓦匠那里当学徒,只是管吃管住,每天都要干活。
可至少,他们还活着,每一旬还能见到。
这里的一切都让她作呕,但是对孩子的爱让她坚持着,然而今天,她却坚持不住了。
就在前几天,她受到了人生最大的屈辱。
墨家宣义部的人把她们叫在一起,当着那些贱人的面,发表了一通演说。
宣义部的人指着她们这些贵族出身的女性,用充满了侮辱性的话语告诉那些贱人:
“不要听那些欺骗,以为他们祖先的高贵血统会使贵族比我们高贵,所以贵贱有别就是合理的。只有配马配牛才讲血统。”
“诸夏九州所有人,都出自伏羲女娲这个祖先,论起血统我们每个人都高贵。”
“他们不稼不穑,靠着封地让你们劳作,他们吃饱喝足了练习武艺箭术、学习文字诗书,穿着华丽的衣服,然后告诉你们这一切都是血统注定的,所以你们才低贱无礼,而他们却高贵优雅。”
“现在看看这些贵族们,当她们离开了她们当蠹虫的封地,还有高贵吗?还不是和天下人一样,吃饭、拉屎、睡觉。”
说到这里的时候,已经有很多低贱的人哄笑起来,看着那些穿着和她们一样的衣服的贵族女人们,就像是看一群奇怪的让人发笑的野兽。
墨家的人骂她们的血统是配牛配马,居然侮辱她们也拉屎。
再之后的话,女人已经听不下去,身边的那些哄笑声,让她明白墨家的人为什么不让她们死、为什么从赵侯的手里接下了她们。
墨家的人,就是要用她们,让高柳的人发现,原来高贵和低贱,全都是谎言。
墨家的人,是把她们当成一个工具,一个让人敢于去求利、敢于让乾坤颠倒的工具。
这样的侮辱之下,女子已经承受不下去,她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这样的事,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被人嘲笑取笑像是看动物一样看着她们的事。
那番演说的最后,墨家宣义部的人又在诱惑她们。
“既然血统不分高低贵贱,血统自然也不分好人坏人。剥离了她们赖以当蠹虫的封田,她们也是人,和你们一样的人。”
“有手有脚,可以自食其力。什么时候她们认识到自食其力不是低贱、什么时候她们认识到她们曾经就是蠹虫,她们也和你们一样可以增加薪水,可以在学了文字后做别的事,可以在这里三五年后离开……”
更让她所不齿的是第二天就有和她一样的人,主动站出来说自己是蠹虫,说自食其力不低贱,说自己从前错了,说贵族圈子里的那些肮脏事。
只为了一点小利,葬送了所有的尊严。
女人不齿,不屑,更是难以承受这种被人批判的侮辱,尤其是被一群身份低贱的人嘲笑……嘲笑她做事慢、嘲笑她当蠹虫当惯了提个羊毛都提不到、嘲笑她如今劳作也是贱人了是什么感觉……
几天的时间,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,那些曾经低贱的被坏的贵族侮辱过损害过的贱人,把那些怨恨都发泄到了她的身上。
可那是坏的贵族做的坏事,她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?
这天下没有问题,只要人人都是仁义的贵族就可以了,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盼着从天子到诸侯再到封君都是好人,却非要祸乱天下呢?
此时此刻,借着炉火的光,摸着那根白白的骨簪,女人想到了襄子的姐姐以簪自刎的事。
那是赵国贵族都传颂的故事,赵女多烈,她也不想再受这样的侮辱。
摸着那根簪子,走到了下着大雪的外面,远处似乎有鞭炮声传来,不知道哪里又有什么值得高柳这群贱人高兴的事。
寒冷的夜,女人脱下衣衫,用洁白的雪擦洗着自己因为劳作而布满灰尘的身体。
她想,自己死了,墨家的人不会给自己清洗尸体的。
高高贵贵的来,也要高高贵贵的去。
雪很白,很洁净,可以洗去她这些日子承受的一切屈辱,洗去肮脏的煤灰、洗去那些羊毛的腥膻。
“死去的世界,不需要什么新生。”
清洗过自己的身体,重新穿好了那身她不想穿但却不得不穿的棉布衣衫,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褶皱。
将快要冻僵的身体摆正,跪坐在雪地上,举起了簪子对准了自己的咽喉。
最后一眼望着已经沉睡的天空,心里默默地对两个儿子说着最后的诀别。
她本想说,牢记此仇,杀光墨者,屠尽跟随墨者的肮脏贱民。
可最后,还是冲着昊天祈祷了一句最简单的母亲该说的话。
“好好活着。”
然后做了一件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之下,贵族应该做的事——制造了一部整个阶层在穷途末路下唯一能创造的悲壮美——殉道。
鲜血洒落在雪上,如同南方的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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